二百六十二章 亂戰

二百六十二章 亂戰

二百六十二章亂戰

一群麻雀撲稜稜地落到樓頂,歡快地叫着。聽着外面的啾啾鳥鳴,因為記掛奢寅一夜沒怎麼合眼的奢崇明披衣而起,出了屋,扶著竹樓的欄桿向遠處望去。

深吸了一口潮濕清新的空氣,一陣清爽沿着鼻腔、喉嚨直沁到心肺里,隨着夜間積鬱在胸中的那團濁氣被呼出,軀體彷彿被注入了一股充滿活力的甘泉,那股力量再傳到四肢百骸,整個人的精神不由為之一振。

桃紅壩全然被掩在翻騰的白霧裏。悄然瀰漫的晨霧像一層輕紗,溫柔地覆蓋了田野、溪流、樹木和大大小小的竹樓。霧氣中,周圍的景物若隱若現,即便是高聳得直插雲天的遠山,也只是在晨風拂過時偶爾羞澀地露出一角,旋即便再次將自己隱回神秘中。

竟似有生命一般,那霧是流淌的,靈動的,一團團湧起,又隨着微風消散,時而濃郁,時而散化,極目的邊緣映爍著太陽金色的輝芒,猶如仙境中的光。晨霧的深處,則是一片朦朧的綠意,那是成片成片綠油油的禾稼,孕育著吉斗寨勃勃的希望。

樹木的輪廓在晨霧中模糊不清,然樹冠影間偶爾有晶瑩的光芒耀動,搖曳的枝頭上,露珠在陽光下閃爍,散發出五彩寶石般的璀璨,就像一幅恬然的山水畫卷,竟不時有流光溢彩一掠而過,充滿盎然的生機。

儘管霧氣里看不到流過寨旁的小溪,潺潺水聲似天籟之音,這是苗寨特有的靈動與韻律。寨里的雄雞開始鳴叫,伴着婆娑的樹葉發出悅耳的沙沙聲,母雞咯咯咕咕地叫着帶着吱吱喳喳的小雞們出窩,尋覓著被露水打濕了翅膀的草蟲。竹樓下的角落有幾株野花也被晨光喚醒,慢慢挺直了頑強的身姿,綻放出生命的色彩。

溫馨、祥和,充滿生機與活力的苗寨宛如夢境般景象。

風勢更大了,一大片雲飄了過來。山下的雲飄至地勢奇高的吉斗寨便是霧,濃稠的白霧翻滾奔涌,像洶湧的浪濤,又像火塘上沸騰的水,一瞬間,方才依稀可見的一切都被包裹吞噬,幾步外便是一團混沌。

驀地,遠處隱約有沉重紛雜的腳步聲傳來,打破了清晨的寧靜。

奢崇明大驚!久經沙場的奢王立即辨別出,這是幾千人整隊行軍才會發出的聲響——自己並沒有下達過部隊的調動命令,安邦彥如此規模的換防也絕不會不通知自己:這些人既不是永寧軍也不可能是水西軍!

不過……聲音來自桃紅壩的西北方向,那邊的守軍斷不可能被這麼大一股漢軍趁霧摸過來而不發出任何一丁點的警訊啊?

猶疑間,安邦彥從隔壁也跑了出來,茫然地開口問道:「阿明哥哥……」

奢崇明搖了搖頭正要回話,濃霧裏傳來衛士的喝止聲和一連串的苗語問答。聽到聲音,二人神情俱是一松:怪不得守衛沒發動警訊或攻擊,是安效良帶人過來了。

安邦彥正要開口大聲招呼,被奢崇明猛地一扯止住了。他分辨出,在嘈雜的腳步和人聲里,還夾雜了另一種聲音,儘管對方小心翼翼,但那聲響仍隱隱可聞。瞬間奢王面如死灰:這是一種代表災難降臨的異響——鐵甲甲葉的摩擦聲!

安效良和他的幾個親信當然有甲。但向友軍陣地行軍,不需要著甲,而且——幾千人的腳步聲都壓蓋不住的這般動靜,少說也得有幾百披甲!

「敵襲!」

奢崇明示警的喊聲剛剛出口,不遠處便接連響起一陣陣驚呼與慘叫!

電光火石的剎那間,奢崇明與安邦彥明白了一切:安效良拖了那麼久遲遲不肯回師歸建、孫傑叫安雲翱不緊不慢地拔釘子敲碉樓卻沒有派出偵察、安雲翱甚至不屑於抓俘虜問口供……

然而,此時一切都晚了!

厚重的白霧,幾乎遮蔽了所有的視線,只能隱約看到刀劍的寒光在一片混沌中四處乍起,近者耀目如劃過夜空的流星,遠者閃爍如紗帳外一閃而逝的流螢,伴着一朵朵綻放的大小血花和此起彼伏凄厲的慘呼。

奢安二人抽出腰畔的苗刀並肩衝到樓下。見二位大王下來,衛隊立即拉出幾道弧形防線,將他們掩在身後。「阿彥,你帶人殺安叛狗,我去保護守具!」講完沒等安邦彥應聲,奢崇明便帶着永寧衛隊向南面的天階方向衝去——安效良曾兩次派人來傳信,彼時誰也不會阻止信使四處溜達、既然這廝早已叛變投了明國,那此刻吉斗寨與桃紅壩的防務當然已被明軍盡數掌握!換做自己是明將,在安效良的遮掩下混上桃紅壩,第一要務必定是破壞堆在天階那幾處的滾木雷石,隨後孫傑的主力便可以循階而上實施兩面夾攻——而貼身近戰,孫傑所部是全大明最為精銳的一支強軍,莫說那令人難以置信堪稱恐怖的戰力,其披甲優勢更是聯軍絕難抵擋的。

濃霧中的戰鬥異常艱難,雙方的兵士們都失去了大部分視覺功能,只能依靠自己的直覺和經驗判定敵我。奢崇明知道,這時候主動權優勢必定在敵人一方——利用這個季節每天都會出現的晨霧掩護並混雜在同為苗兵的安效良軍中突襲,不僅身上會帶識別標記,他們很可能也早就做出某種約定,比如簡單的苗語口令,沒答出正確口令的人影便是敵軍!而己方則全然陷在懵懂中,聽到苗語喝問只會隨口應聲,怎麼能想得到「友軍」竟會突然間白刃相向!

判斷位置與方向需要藉助標誌物,現在這一切都已隱在霧裏。穿梭其間的一條條魅影彷彿幽靈,可能在任何一個地方突然冒出,緊接着就是刀劍的寒光迫身而至,到處是金鐵交擊的兵刃碰撞聲、吶喊聲、刀劍入身的悶響和慘呼。失去了視覺,人的嗅覺變得格外敏銳,霧氣中到處彌散著刺鼻的味道,那是汗水、鮮血混雜着泥土與草汁的氣味,這一切,讓人覺得如墜阿鼻地獄,但那白蒙蒙的畫面卻又被血光渲染得別有一番凄美。

離開竹樓時奢崇明確是向南沖的,但中途遭遇到幾次不知敵友稀里糊塗的截殺后便再也辨不清方向。衛隊中有幾人已先後倒在自己人的刀下,為了避免誤傷,有人開始邊衝擊邊大聲呼喊,奢崇明急忙喝止,然而還是遲了一點,話音剛落,幾支利箭破空而至,身邊的兩名衛士被射個正著!這下所有人都住了口,收縮成小小的一團,依靠近處模糊的景物勉強分辨方向,彼此打着手勢護著奢王跌跌撞撞地緩緩向前移動,同時一聲不吭地向突然從霧裏冒出的人影劈砍過去!那些人影里有少數人會毫不猶豫的連連還擊,絕大部分則在辨認出這隊人以後立即停手……但也有例外:有兩三次,對方住了手,衛士們自然便當作自己人也停下手,對面的傢伙復又突然暴起,捅翻當面的衛兵向後一躥又隱回霧裏!吃過幾次虧,漸漸地衛士們殺紅了眼,紛紛放下了心裏的顧忌,只要對方沒有轉身而逃便繼續痛下殺手——奢崇明估計,死在衛隊刀下的自己人遠比安效良的叛軍多得多。

還沒出寨子,遠處猛地爆出一片殺聲,緊跟着便是一連串震耳欲聾的奔雷般的巨響,奢崇明頓時如遭五雷轟頂:完了!叛軍已搶先殺到天階,混亂中突襲得手,殺散守軍后已將那些滾木巨石盡數推下空無一人的山階!

巨響一陣又一陣的接連傳來,還隱隱夾雜着依稀可聞的慘叫聲,連腳下的大地都在微微顫動:為了節節抗擊給孫傑的強攻部隊最大程度的殺傷,除了最高處的堆石,天階的兩個拐角處也同樣堆了許多,此刻先後都被咆哮而下的巨石砸中崩落,從而引起了雪崩般的連鎖反應——不用問,那兩處守軍的命運已無需多言,這等山崩地裂下,連螻蟻都不會有一絲生存的機會。

奢崇明知道,安效良在這個時間帶人上來,明國那裏定是已經做好了萬全的準備。落石便是信號,過不了多久,孫傑便會帶着劉超和安雲翱沿着天階殺將上來!天險屏障盡失大勢已去,不能再白白耽誤時間了,以後再找安效良算賬!奢王帶着折損了近半人手的衛隊返身奔回去找安邦彥匯合。

其實,若不是濃霧隔着,奢崇明返身回奔時,安效良就在他五十步遠近的地方獃獃地立着。有人拍了拍他的肩頭:「安將軍放心,官職丟便丟了不消說得,你這性命肯定是保住了噻,勞某人給你做保!」接着這人又轉過一張胖臉抹了把濺了滿額的血跡對手下吼道,「都歇下都歇下,拉出道防線給老子守定這裏!啥子也看不清噻,老子可不想眼看着打贏了稀里糊塗把命丟掉!勞三,你帶些人下去迎哈大帥,再把路清一清。」

比奢崇明提早一步殺到天階的竟是勞順和他帶領的五百川軍嫡系精銳!

*補前一章的知識點:「非我族類,其心必異」

語出《左傳》,原文是「非我族類,其心必異。楚雖大,非吾族也,其肯字我乎?」

這裏的「族」,意思是宗族、氏族,不是民族。不用說大明那時了,時至今日,嚴格來說,我們的所謂「民族」就遺傳學而論,劃分也遠說不上什麼嚴謹——西南地區,往往是按地理條件人為定義:親兄弟兩個,一個住河東的被定義成某族、住河西的就被定義成另一族;另一個例子是回族,其實應該是指信奉伊斯蘭教的群體,與生物遺傳學關係不大,從人種上來說,大部分是漢族——當然,漢族這個定義本身更不嚴謹,歷史上多次戰亂,人口大遷徙造成的結果必然是民族融合,在這種問題上較真兒不僅不會有什麼結果,更沒有任何意義。至於把「非我族類其心必異」這句惡意滿滿且毫無邏輯的話中的「族」硬引申為民族,那就更扯淡了:美美惡惡便是足夠,對吧?

再扯遠一點。原始階段的人類,生產力低下,別說經濟作物的出產靠老天爺的風調雨順,外出漁獵碰到猛獸都保不齊要把小命丟掉,佔據一塊豐腴之地當然是活下去的最好保障——於是便會有爭奪和衝突。這時候,個體完全無法無法生存,最可靠的只有血親,就像獅群狼群角馬群。

一個家庭既不能內部通婚延續血脈,更無法有效對抗更強大的覬覦者,於是一些家庭群體開始聯姻——部落便形成了。幾代下來,部落各成員之間都會有血緣上的關聯,便形成了原始的氏族。

源於對自然資源的爭奪,矛盾的主體由家庭擴大到部落,然而代價也更大了:兩個部落交戰,敗的身死族滅,勝的也元氣大傷,白白被其他人撿了便宜……於是後來有聰明人想到部落聯合——「國家」的雛形出現了:武王伐紂便是部落聯盟。

還是圍繞自然資源的佔有,國家之間爆發衝突,一打就是幾千年。在這期間,為了加持自己的戰力,各種神靈登場了——看,我們有雅典娜的保護、哼,我們有戰神阿瑞斯、別怕,戰死的勇士都會去英靈殿享受盛宴……隨後宗教戰爭開始出現:我的神比你的神更好!

其實究其本源,就是資源爭奪。

直到二戰以後,生產力得到空前發展:農業作物不再需要再過多依靠看老天爺的臉色、輪船/飛機/鐵路可以讓各種物資低成本大範圍快捷流通、社會進步的必然結果是不斷細化的分工協作……若干項成熟的條件疊加在一起,人們開始思考:我們為什麼還要用最高昂的成本——戰爭,去獲得通過成本最低廉的方式——貿易,便可以輕鬆得到的一切呢?

在這個大環境下,價值觀便會取代血緣、宗族、甚至民族、國家,成為彼此建立牢固關係的基石。因此,蒙昧時期的「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之說,如果在最原始階段多少還有一點點道理,在今天,就當像「刀耕火種」的理念一樣,應該被更先進的方式取代了。

器物如此,思想,也該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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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煙晚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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