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三十四章 功高莫賞

第六百三十四章 功高莫賞

徐階這句話,在歷史上很少有人說出來過,但實際上卻無數次地發生過。

歷史上最容易死人的兩個罪名,其中一個之前詳細說過,叫「養寇自重」。

別管是誰,別管有多大的功勞,多高的地位,只要聖旨上出現這個罪名,必死無疑。

但還有一個罪名,因為這個罪名而死的人一點也不比「養寇自重」少,可聖旨上卻從未出現過這個罪名。

因為這個罪名說不出口,更不可能寫在聖旨上。這個罪名就是:功高莫賞。

無論文臣武將,立功都要悠着點,要有度,凡事超過了限度,都是物極必反的。

功勞這東西,就像金錢一樣,你立一個小功勞,相當於你發了筆小財,肯定是十分快樂的。

你立一個大功勞,相當於你發了筆大財,肯定是萬分快樂的。

但如果你連續不斷的立下大功,相當於你連續不斷地發大財,這時候你的快樂也就快到頭兒了。

你立下大功,皇帝就得賞,皇帝不賞,別人就會說這個皇帝有問題。但其實皇帝手中可賞的東西也是有限度的。

金銀、官職、爵位,一輪輪的賞下去,到最後你還在不斷地立功,不斷地立大功,你讓皇帝怎麼辦?

臣子立了功,皇帝卻拿不出可賞的東西,這事兒能有多尷尬?沒當過皇帝的可能想像不出來。

那就像你老婆洗好了澡,穿上了最性感的內衣,在床上擺出了最誘惑的姿勢,含情脈脈地看着你,你卻只能默默地夾着被子走向沙發……

尷尬也就罷了,隨着你不斷地立大功,地位越來越高,到最後你和皇帝的界線就會慢慢變得模糊起來。

朝野之間漸漸就會產生一種想法。這個人太牛了,權利又大,巴結皇帝還不如巴結他呢,他跟皇帝也不差啥。

等等,既然如此,那這個人當皇帝,似乎也不是絕對不可思議的事兒吧。萬一哪天他想當皇帝,我還要極力反對嗎……

這就是功勞太大,就要急流勇退的原因。張良懂,范蠡懂,孫子也懂;韓信不懂,文種不懂,年羹堯也不懂。

這種事兒,懂的人很多,但真敢說出口的,卻少之又少。因為這等於是打皇帝的臉,預測皇帝要當個忘恩負義的混蛋。

所以嘉靖大吃一驚,直愣愣地看着徐階,就像不認識這個人一樣,黃錦和陸炳也都吃驚的看着徐階。

「徐愛卿,你這話是什麼意思?難道朕是那種嫉賢妒能的昏君嗎?」

徐階深施一禮:「萬歲,臣絕不敢做如此想。然而萬歲不想,不代表群臣不想。

便是為蕭風考慮,也不該把他架到火上去烤。所以此次之事,臣以為不論真假,還是讓他先回來為好。」

嘉靖看着徐階,半天才開口:「你與蕭風素來政見不合,今日冒險替他說這種話,卻是為何?」

徐階正色道:「萬歲,政見不合乃是常事,蕭風為國為民之心,臣深信不疑。

只是蕭風少年得志,位高權重。少年人心性未固,難免意氣用事。便是自己無心,也怕別人有意。

臣以為此事中誤會甚多,不宜拖得太久;蕭風功勞太高,確實也讓朝廷為難。

萬歲遲遲未公開召回蕭風的理由,也未讓六部、內閣過問此事,就是不想讓此事變成公事,希望能和蕭風私下解決此事。

萬歲將臣等叫到西苑精舍,而非朝堂,就是讓臣等私下為萬歲分憂。

如此臣更當以誠心事君,豈能因怕萬歲怪罪而不敢直言,辜負了萬歲的信任?」

這番話說得推心置腹,也確實冒了很大的風險,絕非徐階平日的風格,但也真的挑不出毛病來。

嘉靖微微點頭,知道徐階八成是為了回報蕭風之前在土地投靠案中放他一馬的情分。

「愛卿所言不差。黃伴,再發聖旨,讓蕭風即刻回京,再有拖延,以抗旨論罪!

俞大猷、戚繼光、陳天宇,唐順之、汪直、徐海,抗擊倭寇有功,各自官升兩級。

胡宗憲另有封爵,讓他統領這些人繼續準備征討日本之事,等朝廷命令再行出兵!」

在軍營里苦等聖旨的蕭風,終於等到了拿着密旨的顧天恩。因為正規的聖旨太重了,鴿子帶不動。

所以心急如焚的嘉靖直接讓黃錦寫了小紙條,蓋了玉璽。這大概是有史以來最寒酸的聖旨了。

蕭風看完密旨后,許久未曾做聲,顧天恩也不催促,垂手立在一旁,態度一直恭敬有加。

「顧大人,除了密旨,錦衣衛內部一定有通信的吧,陸炳有沒有讓你告訴我些別的事兒?」

顧天恩緩緩抬頭,目光看着蕭風的眼睛,帶着由衷的敬佩。

「陸大人說,若是蕭大人不問,下官也不必主動說,若是蕭大人問,下官也不必隱瞞。

張無心因為有殺死嚴效忠的嫌疑,已經被抓進詔獄。安青月因為剛生完孩子,軟禁在家中。

戰飛雲也被抓了,目前也關在詔獄之中。張居正曾向萬歲請命,想把戰飛雲關在刑部,被萬歲駁回了。

小冬和老道都逃走了,現在還沒抓到。但根據路上的線報,有人曾見過小冬的蹤跡,卻並未與老道一路。

大人府上暫時還沒抓人,但從昨天起,劉彤大人已經被戶部要求在家待命了。

指揮使大人說,還請蕭大人即刻回京,時間再長,只怕萬歲會再下令抓人啊。

而且指揮使一直在拖延動刑的時間,張無心和戰飛雲雖然挨了幾鞭子,但對他們並不算什麼。

老常被指揮使調到外地辦差了,可這只是暫時的辦法,等老常一回來,只怕大家就得受罪了……」

蕭風的手微微一抖,隨即控制住了。他從身上摸出一張銀票來,塞給了顧天恩。

「顧大人,多謝。還有件事,不知方不方便透露一下。去江西查訪的兄弟們,可有所獲?」

顧天恩看着那張銀票,猶豫了一下,伸手接過來放進懷裏,微笑道。

「抱歉,大人,這個消息,不方便透露。大人吉人自有天相,何必擔心這些事兒呢?」

蕭風笑了笑,不再說話。顧天恩請蕭風儘快準備動身,轉身也就出去了。

蕭風回到後堂,跟胡宗憲說了一下剛才的事兒,胡宗憲皺眉道。

「他收了銀票,卻說了這一番話,古怪。若是不方便說,他就不該收錢。

錦衣衛雖然拿錢不辦事兒也很常見,但那得分跟誰,跟你,他絕不敢幹這種事兒的。」

蕭風點點頭:「他讓我不必擔心,其實就是告訴我,去江西的錦衣衛沒問出什麼來。

他是錦衣衛,你總不能指望他真的背叛萬歲。話能說到這個份上,已經是很不容易了。」

胡宗憲的眼窩深陷,鬍子拉碴的,這兩天老了很多,看起來竟比蕭風還要憔悴。就好像他在做着一個生死攸關的決定一樣。

不知道的人,看見這兩人,一定會以為攤上欺君大罪的不是蕭風,而是胡宗憲!

「既然錦衣衛不能背叛萬歲,為何陸炳還讓顧天恩跟你說那些話呢?難道……」

蕭風點點頭:「那些話一定是萬歲默許陸炳說的,甚至可能還暗示陸炳要說。

因為這些話,每一句都是在告訴我,我如果不回去,我的親人和朋友,就可能要出事兒了。」

胡宗憲咬咬牙,到外面看了一眼,確認門口沒有錦衣衛,然後拉着蕭風又往裏走了一層屋子,連着關上了兩道門。

「蕭兄,老道告訴你萬歲懷疑你謀反,讓你速反。不管他知道了什麼,萬歲逼你回去都一定是個圈套!

事已至此,你若回去必死無疑,還不如一不做二不休。我當初答應誓死追隨你,就不會食言。

俞大猷和戚繼光,我雖沒有十分把握,但七八分是有的。陳天宇若聽話,就用,不聽話,就殺了!

雖然北方兵馬還是比南方多,但咱們進可攻,退可守。划江而治亦可,若再敗,還可退上船去。

唐順之雖然絕不肯反,但汪直和徐海至少有一個是能說動的。船上還有徐渭在,咱們想去哪個聯邦屬國甚至海島都容易。」

胡宗憲一口氣說完,全身緊張的發抖,緊緊的盯着蕭風。

他這把賭注押得太大了,把九族都押上去了。而他賭的底牌只有三張。

一張是他和蕭風的彼此信任,一張是軍中將領對蕭風的崇敬,最後一張則是蕭風神鬼莫測的心機和道法。

蕭風沉默許久,胡宗憲覺得自己的血液就像凍結了一樣,就像押了全部身家的賭徒在等著莊家開骰盅。

許久之後,蕭風拍了拍胡宗憲的肩膀,對他微微一笑。

「老胡,有你這番話,我知足了。我不是個愚忠之輩,若是此時局面已經更糟,情分已盡,我也不會束手待斃。

但我總感覺,這件事兒里有蹊蹺。我若是再抗旨不歸,那就是真的反了。

一句反了容易,可後果如何?大明如今國力強盛,百姓安樂富足,人心不會向著造反的。

造反啊,一將功成萬骨枯,最終不管誰輸誰贏,大明都是屍山血海。搞不好還會被人趁虛而入。

何況,就算我最後贏了,我的親人和朋友也早就被殺死了,我在這個世界上,就真的成了孤家寡人了。

這兩天我已經翻來覆去地想了好幾次了,我得回去,去和師兄講理,我一定能說服他的。」

胡宗憲垂下了頭,嘟囔了一句,蕭風聽見了,忍不住又好氣又好笑。

「難怪蕭芹說你婦人之仁,難成大事,唉……」

蕭風輕輕給了胡宗憲一拳:「老胡,你相信我,不會有事兒的。

但我也答應你,若是我真出了事兒,你再想幹什麼,我都不反對。」

胡宗憲苦笑着搖了搖頭:「沒了你,我還能幹什麼?你覺得我自信到那個程度了嗎?

我只是想跟着你建功立業,不甘心無疾而終罷了。既然你不肯,我自然也就老老實實地當我的總督了。

沒聽說朝廷還要給我封爵呢嗎?朝廷對我如此恩深義重,我還能有什麼妄想不成?哈哈哈哈哈。」

胡宗憲雖然在笑,卻毫無快樂之意。蕭風苦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轉身走出了後堂,大步走向等在遠處的錦衣衛。

不那麼生硬的轉場專用點……

錦衣衛依然沒能找到老道,但他們找不到,不代表所有人都找不到。

夜深人靜之時,一個人影出現在郊外的一座民宅里。這座民宅平平無奇,距離廢棄的善堂很近。

所以這個人影從民宅出來,只走了幾步,就閃身進了善堂里,然後在漆黑一片的善堂大廳站定,語氣平淡的輕聲開口。

「千手如來,出來吧,我不是來抓你的人,我是來幫蕭風的。」

沒有動靜,善堂里就像空山一樣,靜謐得讓人心悸。

那人哼了一聲,目光看向黑暗中的一個方向。

「放心吧,錦衣衛沒那麼聰明,他們想不到你故意先回來一次之後,還敢在這裏藏身。

他們聽說江南出現了小冬的蹤跡,注意力都在那邊了,卻不知道你就躲在這個他們已經找過一次的地方。

不過也難怪,以你的輕功,不管是想跑還是想藏,要找到你都不容易。

你呆在京城附近不走,不就是為了等蕭風回來,幫他洗清罪名的嗎?

我告訴你,我能幫他。你若信我,咱們就聊聊,你若不信,我便走了。

不過我告訴你,以你能想到的方法,你們肯定都死定了。」

那人說完,又等了片刻,見沒有動靜,轉身就走。

黑暗中忽然傳來極低的聲音:「你是誰?你有什麼辦法?」

那人微微一笑,指了指旁邊的民宅:「左邊的民宅是我買下來的,這裏呆久了終究不妥。

我先回去,你確認安全后再到我的房子裏去,那裏有密室,你我可詳細再談。

放心吧,我若是為了抓你,就不會是我一個人來了。若是上百個錦衣衛包圍這裏,你輕功再好,也插翅難逃!」

那人說完就走了,許久之後,房樑上就像飛起來一隻鳥,輕飄飄地落在了地上,然後迅速的消失在黑暗中。

民宅里並未亮燈,黑燈瞎火的。但老道作為江南賊王,輕車熟路地找到了這種房屋格局中,密室應該在的位置。

然後他用手指在密室的牆上敲了幾下,一塊看似牆壁的暗門打開,一個人端坐在桌子前面,燭光之下,是燒雞、包子和酒。

老道閃身而入,密室門關閉的一瞬間,他也看清了那人的臉。他的瞳孔猛然收縮,目光中都是不可思議。

「是你?」

那人點了點頭:「是我。坐吧,這幾天想來你也吃不着什麼。

我沒敢預備太多菜,這片民宅的人並不富裕,菜買多了惹人懷疑,你就湊合著吃點喝點吧。」

老道盤膝而坐,直愣愣地看着對面的人,伸手緩緩拿起一隻燒雞,放進嘴裏撕下一大塊肉來。

「這一切,都是你搞的鬼?那首詩是你寫的?你是怎麼知道我是夏家人的?」

那人笑了笑:「是不是我乾的不重要,你只要知道,我是來幫蕭風的,就夠了。」

老道大口地嚼著燒雞,目光卻一刻都沒有離開過對方的臉。

「你幫蕭風?我看你是想害死蕭風吧。

如果你幫人的方式就是這樣的,那你還是直接害人好了,可能比被你幫還死得慢點!」

那人嘆了口氣:「你也是個聰明人,我問你,如果沒有這件事,蕭風現在是不是去打日本了?」

老道拿起一杯酒來一飲而盡,哼了一聲:「廢話,沒準已經在路上了!」

那人問道:「到了日本之後,你覺得蕭風接下來會如何,他還能活嗎?」

老道哼了一聲,大口啃著雞屁股:「你不用危言聳聽,日本已經被打殘了,蕭風帶着大軍殺過去,必能犁庭掃穴,大勝而歸!」

那人淡淡的說道:「蕭芹的功夫已經深不可測,就算蕭風能佔了日本,可蕭芹狗急跳牆之下,與蕭風同歸於盡,也不是不可能的。」

老道想了想:「這個可能性是有的。不過蕭芹功夫再高,畢竟是一個人。

蕭風身邊那麼多人和槍,他自己功夫也極高,這個可能性太小了,不足為慮。」

那人淡然道:「就算蕭芹殺不死蕭風。可蕭風滅了日本,萬歲還會容他活着嗎?

宣大大捷,蕭風功勞該封公爵;江南大捷,蕭風功勞該封王了。建立大明聯邦,蕭風功勞該裂土封疆。

再滅了日本,你說,萬歲該拿什麼賞他?萬歲賞無可賞,蕭風還能活嗎?」

老道已經將一隻燒雞啃成了雞骨架,他又拿起一隻燒雞來,一下擰下一條腿兒來。

「天底下就你聰明!蕭風是傻子嗎?他會不明白這個道理?他會沒有解決之道就往上沖嗎?」

那人的聲音裏帶着一絲苦澀:「蕭風當然聰明,他比所有人都聰明,可他有個弱點。

到現在為止,也沒人明白他的執念。誰明白他為何一定要徹底滅了日本?

倭寇雖然可恨,但也無關大局。他先放蕭芹去日本,再故意四處分兵,保護大明聯邦。

他這樣冒險誘敵深入,這任何一步萬一出了差錯,都是養寇自重的死罪啊!

論起大明死敵,無論從哪個方面,蒙古人都比倭寇要夠格吧?

他連蒙古人都能原諒,都能容納!可他卻甘冒奇險,非要滅了日本不可!

這個執念就是他的弱點,讓他一次次冒險,一次次忘了後果!

你信不信,這次如果我不想辦法阻止他,他就算明知道得勝歸來會面對兔死狗烹的結局,也還是一樣會去!」

「要票,要催,不能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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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測字天師蕭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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