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三十八章 我入地獄

第六百三十八章 我入地獄

本以為這句話是老道的軟肋,老道至少會臉色大變,搞不好還會說幾句軟話。

想不到老道臉色不但沒有大變,甚至連小變都沒有,完全是一副你想方便隨便你,我不用去的態度。

「萬歲,貧道不怕。」

嘉靖一愣,本來已經拉滿的氣勢瞬間掉了一半兒,他不甘心的問道。

「你為何不怕?」

老道想了想:「萬歲可還記得,蕭風給俺答汗下跪的事兒嗎?」

此事錦衣衛回來是跟嘉靖詳細彙報過的,嘉靖自然知道,但他不知道老道說這個是何意,只是點點頭。

「萬歲,蕭風下跪之後,蕭芹說『你白跪了,我還是要殺你那兩個親兵的』,他以為蕭風會羞惱,至少會沮喪。

但蕭風沒有,他說蕭芹太痴了。『你該殺殺你的,我又攔不住你。』

『他們因為護衛我被抓,既然有一線生機,我不跪以後自己心裏會難受。

所以我下跪,不是為了讓他們感激我,也沒認為一定就能救他們的命,而是讓我自己心安理得。

我跪也跪了,殺不殺的權利在你手裏。你就是殺了他們,我也儘力了,問心無愧,無礙道心。

天下間事,不如意十常八九。豈能盡如人意,但求無愧於心。這點道理你都不懂嗎?』」

嘉靖明白了老道的意思,但他還是不甘心,不知為什麼,就是希望老道能求他一下,否則他殺了老道都不解恨。

「雖然如此,但蕭風畢竟下跪盡心了,你都不肯為了小冬和夏家族人,說點什麼嗎?」

老道微微一笑:「蕭風下跪,是俺答汗和蕭芹答應他只要他跪了,就不殺那兩個人。

萬歲要是想讓我下跪求饒,自然也沒問題,但你總也得先答應點什麼吧?」

嘉靖還真被老道給將住了,他如果答應了不殺小冬和夏家族人,那可就是金口玉言,想反悔也不行了。

嘉靖惱火道:「朕不缺你那一跪,朕就是要殺了小冬,殺了夏家人,讓你在地府里也後悔!」

老道搖搖頭:「萬歲,以貧道之見,你還是受貧道一跪,出口惡氣。

因為貧道既然計劃已經失敗了,也不妄想驚天逆轉了,萬歲又何必自己抱薪救火呢。」

嘉靖冷哼一聲:「此話何意?難道你以為朕不敢殺他們嗎?笑話!」

老道淡然道:「你是皇帝,你想殺誰都能殺,這一點我不懷疑。不過你真殺了他們,我的計劃也算成功了。」

嘉靖一愣,他畢竟是極其聰明的人,今天被老道的事兒先是驚呆了,後面又氣蒙了,此時清醒過來,已然明白過來。

「你是說,朕若殺了小冬和夏家族人,蕭風依舊會和朕翻臉,對嗎?」

老道點點頭:「蕭風此時已經在返京路上,指望他造反,已經是不可能了。但我的計劃中本身就不是一個結果的。

若是蕭風肯造反,那當然是最好的結果。哪怕最終是你贏了,大明國運也沒了,蕭風也沒了,你憑什麼還能飛升?

便是如今,蕭風不肯造反了,他若對你心灰意冷,自然也不會再幫你昌盛什麼大明國運,更不肯幫你修道飛升了。

你一輩子心心念念的無非兩件事,一是皇位,一是飛升,不能都毀掉,毀掉你其中之一,這計劃也不算失敗呀。」

嘉靖默然許久,緩緩開口:「你就這麼有把握,蕭風會因為小冬和夏家族人,就跟朕翻臉嗎?朕可是沒動他的人!」

老道笑道:「若是小冬真是夏言孫女,也還罷了。萬歲你明知道小冬不是夏家人,因為遷怒就隨意殺人,你覺得蕭風真的能接受?

再說夏家族人,我行此計劃,不但與夏家族人毫無關係,甚至我本身就與夏家一族毫無關係。

我早就是被逐出族譜的人了,我姓白,叫白夜行,與夏家族人何干?

萬歲要殺夏家人,連無辜株連都談不上,完全是無故遷怒。你幹了這樣的事兒,還指望蕭風能原諒你?

小冬又是張無心的愛徒,張無心視若己出,張無心又是蕭風的生死兄弟。

萬歲啊,要不是貧道我還有三分良心,我就不該跟你說這些話,讓你放手去殺就是了。」

嘉靖默然,許久之後才點點頭:「你說得不錯。既然如此,你就給朕磕頭謝罪吧,朕答應你,不殺小冬和夏家族人。」

老道沖陸炳笑着示意,陸炳暗自嘆了一口氣,上前用綉春刀割斷了綁在老道雙腿上的牛筋。

老道活動了一下雙腿,毫不猶豫地跪了下去。

「萬歲,貧道謝萬歲寬仁之心。願萬歲此後做個明君聖主,那樣我在地府里,也不會無顏見我大哥。」

嘉靖看着老道那張蒼老而倔強的臉,直到現在才發現,真的是有點像夏言啊。

想當初,自己剛登基之時,夏言第一次跪在自己面前,也是這樣的倔強,跟着楊廷和侃侃而談,頂撞自己。

是從何時開始改變的呢?是自己有一次發怒,將大禮議的摺子扔得滿地都是那一次吧。

那一次自己失態地沖着楊廷和他們狂吼:「人不認父母,與禽獸何異?若生而棄之,尚可他從。

朕父慈母愛,先帝也沒說要讓朕必須不認父母才能當這個皇帝!若是真有這話,朕必不奉詔!

皇帝也是人,難道為了當皇帝,連父母都可以不要了嗎?這樣的不孝之人,能給你們當皇帝嗎?」

從那次之後,夏言就不再激烈地對抗自己了,還會幫自己勸楊廷和。大禮議後來終於獲勝,和夏言其實有很大關係。

當時自己還不明白,為何夏言會忽然轉變。夏言和嚴嵩不同,嚴嵩是見風使舵的高手,可夏言那是個多麼倔強的人啊!

現在自己忽然明白了,原來,朕的那番話,是說到了夏言的心裏了啊。他那一刻,一定想起了弟弟吧。

沒有人比夏言更明白,骨肉親情的可貴,哪怕名分阻隔,哪怕身份懸殊,在他心裏,親情是割不斷的。

所以夏言不再幫着楊廷和,強迫自己放棄父母了。不但如此,他顧念親情之事,還有很多,只是自己從不明白而已。

嚴嵩曾差點被夏言彈劾獲罪,他幾次求肯,夏言都不肯放他一馬,直到嚴嵩領着當時還年輕的嚴世藩跪在夏言面前。

嚴嵩沒有再為自己求情,而是請夏言在自己進監獄后幫自己照顧兒孫。

夏言看着嚴世藩片刻后,長嘆一聲,燒掉了自己的奏摺。

無獨有偶,當年陸炳被夏言掌握了證據,要彈劾他貪污,陸炳直接拉上了還是人類幼崽的陸繹,痛哭流涕。

夏言看了陸繹片刻后,也是長嘆一聲,燒掉了自己的奏摺。

是的,這些事兒,嘉靖其實都有所耳聞,他的手下並不只有錦衣衛,還有東廠呢。

只是,因為夏言沒有動手,這些事兒就都是傳聞,沒有證據,他也從未深究過。

直到今天,他才明白,夏言為什麼會放過嚴嵩,為什麼會放過陸炳。

那個倔得像驢一樣的男人,也有自己的軟肋啊。

嘉靖看着老道磕完頭,眼神中所有的複雜情緒都隱藏了起來,冷冷的說道。

「朕可以饒了所有人,唯獨你不行。你心存怨望,謀逆作亂,罪當凌遲。

這是國法,就是蕭風在此,他也無法替你求情。

何況你為一己私仇,險些害了蕭風和他的家人,想來他也不會為你求情的。」

老道點點頭:「我自然知道,我來自首時就已經想到了下場。所以我也只有一個要求。」

嘉靖皺着眉頭:「你說。」

老道笑道:「能不能讓我晚兩天死,我還想和蕭風見上一面。我怕我沒有機會,跟他說一聲抱歉。」

嘉靖哼了一聲:「也罷,你可以親口告訴他你乾的好事兒!」

嘉靖其實心裏是非常希望老道能跟蕭風說清楚的,這樣一來,蕭風就不會記恨自己了。

畢竟嘉靖心裏清楚,自己硬把師弟從前線拉回來,欺君這件案子,是引子,但也是契機。

自從得知國運之戰大勝后,自己的一顆心就開始躁動不安了,一直想找個理由把師弟的兵權奪掉。

這件案子的發生,自己不管是否真的相信,都會立刻抓住這個機會,先把師弟揪回來再說。

以師弟的精明睿智,未必會想不到這一點,師兄弟之間的嫌隙,自然也就難以避免了。

可現在真相大白,這次的案子竟然是老道搞的飛機,這個謎底簡直讓嘉靖覺得好得有些過分了。

老道是蕭風的好友,又是入世觀的二當家,從任何角度說,都是蕭風的心腹之人。

師弟啊,這次是你的二當家背刺了你,想挑撥咱們師兄弟的關係。

你是怎麼用的人啊,你怎麼跟師兄我交代啊,你難道不慚愧嗎?

然後師兄摸摸你的頭,告訴你算了,不要慚愧了。

你畢竟還年輕,師兄原諒你了。你就繼續好好幫師兄修道吧。

還有比這更完美的結局嗎?這件事兒簡直就是上天在幫我啊。

就像我那堂兄正德的傳說一樣爽,他在街上偷摸了女人的屁股,結果女人轉頭給了身旁的人一巴掌!

老道被關進了詔獄,與此同時,張無心和戰飛雲被下旨釋放了,並且陸繹還替父親再三說了不好意思。

張無心和戰飛雲得知內情后,都茫然不解地看向老道。戰飛雲還好,張無心終於壓制不住怒火,走到老道的牢門前。

「你為了給夏言報仇,要逼蕭風造反?你不是最疼愛小冬的嗎?怎麼忍心把她也拉扯進來呢?」

老道淡然一笑:「張無心,現在開始,小冬永遠也不用躲藏了。她和夏家毫無關係了。

她以後想怎麼生活就怎麼生活,想嫁給誰就嫁給誰,為了這個結局,讓她冒點險又有什麼關係呢?」

張無心一愣,一時間竟無言以對,他不是那種心思縝密的人,覺得老道的話雖然匪夷所思,卻也無法反駁。

戰飛雲拉了張無心一把,他皺着眉頭看了老道一眼,既有不解,又有惱怒,又有鄙視,又有理解。

他鄙視老道這樣為了一己私仇,就拉上眾多朋友的行為,但也能理解這種仇恨的心情,畢竟他自己也是在仇恨中長大的人。

可他更多的是不解。雖然和老道的交往不如蕭風他們這些人深厚,可他們也曾並肩作戰,一起喝酒歡笑過的。

他很難相信,這個為了撫養一群孤兒,受苦受累了半輩子的老人,竟會幹出這種背叛朋友的事兒來。

張無心被戰飛雲拽走了,陸繹也出去了,詔獄里只剩下了老道,還有一群他不認識的犯人,每人一個單間。

寂靜中,老道舒展身體,躺在了半濕不幹的草堆上。這一次,沒人再給他鋪席子了,因為他已經不是蕭風的朋友了。

張無心走在主街上,在大門口就看見了抱着孩子,焦急張望的安司正一家。

連安青月都圍着個頭巾站在門口,全然不顧自己還在月子裏,不能見風。

門外看守軟禁的錦衣衛已經全部撤走了,顯然嘉靖不希望蕭風回京時看到那一幕。

張無心一瘸一拐地加快腳步,快步往前跑。被被子包裹得嚴嚴實實的孩子,此時已經能睜開眼睛看世界了。

他看見一個面目猙獰,半人半鬼的傢伙,一米七、一米八地沖着自己衝過來,忍不住嚎啕大哭起來。

然後這個傢伙把他抱在了懷裏,嘴裏念叨著自己聽不懂的話。莫名其妙的,他感到一股安全的氣息。

這氣息從未有過,許多人都抱過他,有的自稱「麻麻」,有的自稱「外婆」,有的自稱「外公」。

他們的懷抱讓他感覺溫暖,但卻從沒有過這樣的安全感。他努力地分辨著那傢伙發出的聲音,捕捉到了一個類似的詞,「爹爹」。

戰飛雲沒有回自己的住處,而是直接去了王推官家。按理說,還沒正式成親,他剛出獄是不該來這裏的。

然而就像心有靈犀一樣,他覺得一定有人在等著自己。果然,王推官一家也在門前翹首以盼。

戰飛雲沉穩地上前,給未來岳父岳母行禮,然後才看向王迎香。

王迎香手裏捏著一個紙袋子,一股花生米的香味從紙袋口飄散出來,熏得戰飛雲滿臉的淚水。

然後他才注意到准岳母兩隻手捂著小腹,半邊身子靠在王推官的肩膀上,一臉幸福的微笑。

王推官咳嗽一聲:「飛雲啊,這次虛驚一場,等蕭大人回來就趕緊完婚吧,你倆的孩子還能跟舅舅做個伴……」

管家張二在大門口看了兩眼,然後試探地往外走了幾步,沒人咳嗽,也沒人拿眼睛看他。

張二又快跑幾步,來了兩個折返跑,還附帶了兩個大跳,仍然沒有任何人阻止他。

他衝進府里,大聲喊道:「老爺,夫人,二夫人,門外的人都撤走了,沒人管了!」

張天賜立刻跳了起來,放下手裏的麻將:「不打了不打了,我要去蕭府看看!」

張家娘子也站起身來:「不打了,我得去店鋪看看了,這些日子也不知道生意如何!」

水姑娘也站起身來:「嗯,不打了,家裏的東西不多了,我得讓人出去採買一些了。」

只有給她們湊手的小丫鬟意猶未盡:「真的不打了嗎,我這幾天贏的錢,比咱們府里一年的月錢都多……」

劉彤從來沒想到,自己會有沒有食慾的一天。但這幾天裏,他是真的食不下咽。

錦衣衛倒是沒有限制劉府和蕭府的走動,但也僅此而已,稍微想往遠一點的地方走,就會發現身邊跟着人。

戚安拿回來的那封信,兩家人都看過了。雖然大家不知道全部內情,但也都知道這件事太大了。

欺君之罪這東西,可大可小,全看皇帝的心情。但如果這次的事兒是真的,那嘉靖的心情絕對好不到哪裏去。

所以關鍵問題是,這詩里寫的是不是真的。老道是不是夏家人,大家無從判斷。戰飛雲是不是演戲,大家也無從判斷。

唯一能判斷的,就是安青月那晚上是真的陪着常安睡覺,還是偷偷跑出去假扮胭脂豹了。

常安被眾人圍成一圈,求她說句實話。但常安只是伸了個懶腰,面不改色地說道。

「那天我太累了,睡著了。反正我睡着之前安青月是在的,我睡醒之後安青月也是在的。」

這話說了等於沒說,眾人心裏依舊是沒底。好在小雪最沉得住氣,約束眾人不許亂說亂動。

「蕭風哥哥回來之前,如果萬歲派人來審問,大家就都說什麼都不知道。

常安剛才的說法就很好,大不了就說那天都睡得早,街面上的事兒咱們都不知道!」

從那之後,兩家人就默默地吃飯睡覺混日子。劉彤心裏驚慌,每天都帶着家人跑到蕭家蹭飯。

他倒不是貪圖這兩口吃的,而是覺得大家在一起,心裏就踏實點,感覺安全點。

這是人類最原始的本能,只要和更多的同類聚在一起,安全感就會提升。

今天劉彤只吃了兩個饅頭,忽然就停下了筷子。劉雪兒擔心地看了看他。

「爹,再吃點吧,你的飯量還不如原來的一半呢,這樣下去身子會垮掉的。」

劉彤搖搖頭,因為他忽然想到了一個可能性。他大吃一驚,奇怪自己為啥才想到這件事兒。

「這可是欺君之罪呀,萬一這詩里的事兒有一件是真的,那也是大罪啊。

你們說,蕭風會不會嚇得不敢回來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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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測字天師蕭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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